小说:灭情(全)

2018-09-04 原创文章 阅读:

小说:灭情(全)

  灭 情

  1

  “你断什么情?”女子斜倚于木榻之上,手中漫不经心地摆弄着桌上那几朵男子叫不出名字的花,眼皮也不抬地问。

  “不是为我自己。”男子毕恭毕敬地回答道。

  “哦?”女子闻此言,手中暂时停止了拨弄,“你冒险跋涉,一路艰辛跌撞,来到我这‘忘情阁’,吃了这么多苦,竟然不是为了自己?”

  “是。”男子依然毕恭毕敬,面对女子深深一揖。

  女子缓缓抬眼,那双眼慵懒清澈,乌黑灵动,镶嵌在白皙如同凝脂的面容上,像极了出自仙人手下的工笔仕女,只寥寥几笔,便是黑白分明,鲜活毕现。

  她的额头上,有一颗米粒大小的朱砂痣

  然,这并不是仕女,她是“忘情阁”的主人,渥丹,人称丹主。

  “若能了却将死之人一份情愿,再远再苦我于道也心甘情愿。”男子说道。

  “将死之人?哈,笑话。”女子坐直身子说道,“快死的人还需要到我这里来求忘情?黄泉路上管那孟婆讨碗汤不就结了?”

  “丹主聪慧。”男人又深深一揖,“世间万千因缘际会,如千丝万线绵延不绝,纵然生生世世六道轮回,纵然喝下孟婆汤前尘尽忘,却依然逃不脱这千丝万线的缠绕。”

  “你既然知道在我‘忘情阁’只要得一缕婆罗花香,饮一口婆罗花酒,生生世世便再不会对此生心中牵念之人有任何情动与挂牵——这人都要死了,你还这么狠心,不给他留得半点来世的念想?”丹主口中步步追问,双脚却慢慢踱至于道面前,“喝了那孟婆的汤,来世依然可以跟随因缘相随相遇,饮了我这婆罗花酒,可就真的生生切断那被他攥了一辈子的情线了。”

  “是。于道明白。”于道回答道。

  “你叫于道?”丹主用手指轻轻抚过男子的脸庞。

  “是。”于道回道。

  “你有故事?”丹主的手指一反,又从下向上抚过于道的脸庞。

  “是。也不是。”于道回道。

  “讲给我听。”丹主转过头,慢慢回到座椅之上。

  “说来话长。”于道说。

  “我时间很多。”丹主说,“你知道,我这婆罗花酒可不是谁想讨都能讨得到的,需要来者拿他的故事交换,拿各种各样痴情怨爱的悲伤来交换,若是打动我了,我才肯给。”

  见于道不说话,丹主又说:“你怕什么,将死之人还未死,你既然决计来求这婆罗花酒,想必也是估好了时间的。再说,我这里不是神山仙境,没有此处一日世间一年的说法,所以,你尽管讲。”

  随后,丹主轻撩宽大的衣袖,依然斜倚在木椅之上,依然漫不经心地看着于道。

  2

  于道的爷爷于四在咸丰末年从河北挑着担着来到东北,租了一处破房子,靠打铁为生。

  彼时于四在老家已有了媳妇和一个儿子。媳妇于陈氏靠着种家里几分薄田养着儿子于佰,并与于四几个兄弟轮流奉养公婆。

  于四此行,无非是想着贫苦的生活能够有所改善,于陈氏耐劳能干,于四外出打铁攒些钱,手里有些活动钱儿,日子也会过得宽松些。

  人挪活,树挪死。于四跟于陈氏说了自己的想法后,于陈氏并未反对,自己的男人,她信得过。

  他们的安排是于四先行到东北寻个落脚的地方,干活攒些钱,再接于陈氏跟儿子过来。只是时间不好说,也许一两年,也许三五年。这种事儿没人能决定,全看造化。

  于陈氏当然同意。原因还是——她自己的男人,她信得过。也就是苦个几年,一咬牙,也就能夫妻团圆了。

  那于四在东北小镇落了脚后,便开始打铁赚钱。他为人实诚沉默,从不多话,只知干活,能吃亏的事儿从来不占便宜,刚开始一年根本赚不到什么钱,但也算为自己积攒了些人缘儿。

  一日间,于四铁铺来了个女人,虽然穿戴的不是什么绫罗绸缎,却也干净体面。这女人掏出一个铜镯,烦请于四给他改成一只短簪。

  于是接过来,里外瞧了瞧,不声不响地把铜镯改成了短簪。

  女人心里觉得有些奇怪:这个铁匠真是的,连问也不问我想要什么式样,就直接下手了?但她接过那支短簪时,却不由得非常喜欢。

  簪头是一朵芍药。于四并没有用模具,而是亲手刻了出来,看似简单几下,却是玲珑毕现。

  女人说谢谢,问几文钱。

  于四一摆手,说现在没客,闲着也是闲着,不要钱。

  女人不好意思,非要给,于四非不要。女人四下里一望,见着门边还没来得收拾的碗筷,便不声不响地将碗筷收拾过去,并且洗干净。

  之后三五天女人就会来一趟,有时帮于四洗洗衣服,有时帮他洗个碗。一来二去,两人便好上了。

  女人叫青芝,十五岁因家里贫穷被卖进一家低等妓院,二十八岁即将近人老色衰,交出所有积攒的体己钱给老鸨,半为自己赎身半退休地离开了妓院。

  身虽然自由了,却因为无一技傍身而只能重新接客,成了一名野妓。

  那日青芝到于四铁铺,请他将一支铜镯改成一支短簪,但铁匠并未收她的钱,这男人沉默寡言,每天只知道猛火前干活。一个男人独居,家不像家,饭不像饭,青芝便生出怜惜之心,留下帮他做些家务。

  青芝知道他老家有媳妇,也知道他媳妇早晚会带着他们的儿子投奔而来。但好歹两个人搭伙过日子,也算是有个伴儿。

  两人平常话不多,白日里各干各活,夜间里睡一个被窝儿。

  有青芝在,于四的家开始真的像一个家。

  一晃又四年过去,于四好歹也攒下了一些钱,加之于陈氏在老家催得紧,于四便托人带信儿给于陈氏,让她带着儿子来东北。

  于陈氏带着儿子一路跋涉,到了东北后,住在于四在镇上租的一间屋子里。于四每天去铁铺里,早出晚归,逐渐地,于四开始晚上睡在铁铺。

  于陈氏一早就知道了青芝的存在,那些往来河北跟东北的老乡,每次都免不了暗地里提醒一下于陈氏,所以于陈氏才一再催促,在于四离开河北五年后来投奔他。

  于四当年走的时候,儿子于佰四岁,现在已经九岁。

  于四的铁铺,于陈氏一次也没去过;在于四面前,她一次也没提及青芝的事儿。她自有她的法子。于四不回家的时候,她便打发儿子去铁铺,也不告诉儿子为什么。

  于佰去了,于四就问他来干啥。于佰就说俺也不知道,俺娘让俺来的。

  没办法,于四只能带着儿子回家,回家后于陈氏依然不问不闹,好生伺候着他。他一睡铁铺,于陈氏就还让于佰去找他。

  青芝心知肚明,便简单收拾收拾东西,离开了于四的铁铺。

  于陈氏的心终于落了地。且不说她不可能让于四讨小,就算讨小,也不能找个残花败柳般的窑姐儿。再说,你一个铁匠,讨什么小?

  这事儿就这么过去了,之后于陈氏又给于四生了三个儿子,这几个儿子又各自成了家,各自又生了儿女。于道就是其中一个。

  两个月前,那缠绵病榻的于四总觉得自己快不行了,他单独把儿子们召集在一起,说是自己在外面还有一个儿子,想着让儿子们去寻寻,自己想在死前看那儿子一眼。

  四个儿子没人说话。于陈氏则装作不知道。

  某日里于道母亲跟他扯些家长里短,就说到了爷爷当年跟一个野妓做过露水夫妻的事儿,现在爷爷不行了,有这么个想见他跟青芝的儿子的心愿,于道便说:“按理说这又不是什么难事,爷爷不久于世,为何在这件事上让他耿耿于怀?”

  母亲便说:“这哪是我们小辈管得了的,这个家你奶奶当家,说一不二,想必这事她早一清二楚,这么多年她从不提起这事一个字,如今这些,我还是听你大伯母说的,你大伯母,也是听你大伯说的。”

  于道说:“说句不敬的话,这人都快死了,还计较这些干什么?要不我去找。”

  母亲说:“呸,你这孩子,这事儿是你当孙子的该管的吗?你奶奶她绷了这么多年,越到这种时候越不会松口,别看她伺候你爷伺候得尽心,心里那口气,憋得狠着咧!”

  于道也开始觉得这事儿确实没有他想的那么容易。

  于四跟儿子们谈到这件事时,说是青芝离开时已经有了身孕,后来嫁了一个邻村的老鳏夫,这老鳏夫此前无妻无儿,人穷面丑,对青芝也就没有什么可挑剔的了,何况又凭白多了个儿子。

  现在是爷爷一心想见那儿子,可人家自己就真的愿意吗?于道想,父亲的几个兄弟不表态,不也就是怕又多个人跟他们争那本来不多的财产吗?

  于四后来又跟儿子们提了一次,这次他退了一步,希望那儿子能过来参加他的丧事,好歹父子一场。结果,众人依然不置可否。

  于四始终没有多提青芝——这女人,怕是早已经不在了吧?那么,能见一见从未见过面的儿子,也是好的啊。

  于道明显看得出爷爷眼中的失望与哀伤。本来那双眼睛因为精气将尽而混浊无神,这一下更显得无助绝望。他知道,无论爷爷生前还是死后,青芝和他们的儿子,肯定是再无相见之缘了。

  这真是对一个将死之人最大的折磨。

  若想让爷爷走得无牵无挂,要么死前与那儿子相见,要么,就让爷爷放下对青芝娘俩的牵挂。

  3

  于道自小就听人说,这世上有一个凡人难觅之所,叫“忘情阁”,没有人能够具体说出它在哪,但是人们都传说,每当一年的除夕与立春在同一天,夜里交子之时,月极亏,这时若心怀强烈愿念,一直往北走,遇山进山,遇海入海,便会遇到结界之处,结界之中,便是“忘情阁”所在。

  所谓“结界”,即人类或妖兽通过超自然的力量所创造出来的特殊空间。

  这个结界,从空间上来说,是现实世界里衍生出来的一个平行空间,独自存在,外人无法进入。

  从个体上来说,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结界,那便是笼罩于每个人周围的一种氛围,感觉,精神和情绪。

  从作用上来说,结界有可以起到防护作用的“防护结界”,也有治疗作用的“治疗结界”,此外还有攻击型结界和防御型结界。

  “忘情阁”,顾名思义,令人忘情,断人执爱,这便是治疗结界。

  传说里面有美人一位,名为渥丹,她有世间极为罕见的优昙婆罗花,这优昙婆罗花为仙界的极品之花,花色青白无俗艳,花形浑圆,犹如满月。

  《法华文句·四上》说:优昙花者,此言灵瑞,三千年一现。

  那渥丹的结界之中,便是开满了优昙婆罗花。此花白色的花瓣入酒即化,传闻凡人只需嗅得一嗅,便不再为情所苦;若轻啜一口,便可令其对痴念之人的执爱清断干净,并生生世世再无交集;死后再饮那孟婆汤,来世便就是真正的新生了。

  但这丹主有一癖好:并不是来求之人都可饮得婆罗花酒,她要听来者的故事,若她认为可以,来者便可以一寸精魂来交换她那婆罗花酒。因此渥丹的主堂里,挂着无数条或闪光或黯淡的丝缕。

  那些,都是求酒者交换后留下的精魂。这些本只有一寸的精魂,到了渥丹手中,便舒展得极为细薄轻柔,久而久之,渥丹的主堂,常年灵气轻涌,倒真如人们所说的仙境一样了。

  只是,纵然立春与除夕同一天,也是十九年才可有一次,能够于机遇之中进入“忘情谷”结界的人,则更是少之又少,但却仍然有众多痴男怨女,甘愿以自己的一寸精魂,换取对令其肝肠寸断之人的永世忘情。

  但为他人求优昙婆罗花酒,于道倒是头一个。

  这一年的除夕与立春是同一天,那夜交子之时,于道之心极为虔诚,一直北向而行,不知走了多少里地,不知道身处何处,便见云雾遮了那月牙儿,眼前突现峡谷般的断层,于道犹豫都没有犹豫,一脚踏了下去。

  于是,他来到了“忘情阁”。

  4

  听完于道的故事,渥丹不言,起身,踱至挂满精魂之处,纤细的手指缓慢地将之一一拨过。那些精魂在渥丹手下轻轻摇动,闪动着细碎的光亮,彼此碰撞之下,竟然发出动人的清脆之声。

  于道亦不言。

  渥丹说:“你看这世间男女,甘愿求之不得,放之不下,深受其扰,恶缘难解……种种种种之情,以自己一寸精魂来换取此后生生世世的决断,有人为爱情,有人为亲情,皆逃不过一个情字。”

  “无情,世间冷凉;有情,众生实苦。”渥丹说,“若是说因果,那于四,难道不该在来生加倍偿还青芝母子吗?如此,若我真赏了他婆罗花酒,倒是免了他来世的一桩孽债。于道,你如今替这本该还债之人来免债,合适吗?”

  于道说:“若说因果,并无清晰界限。今世之事,是前世之果,抑或是来生之因,连佛祖都无法一笔划开。因果缠绕,互相转化,如此循环往复,我倒是想请问丹主,你又如何能分辨得出何为因,又何为果呢?”

  不待渥丹开口,于道又说:“况且,前世罪业,阳有司法,阴有阎罗,度人教化也是佛祖之事,丹主又何必越人之责呢?”

  渥丹立时变了脸色,说道:“于道,你今儿个是来求我赏那一口婆罗花酒,谁又让你来教我做人的?”

  于道又说:“丹主有丹主之职,即斩断世间有缘相求之人的孽爱恶情,其余之事,皆与你我无关。”

  渥丹突然转身,走至于道面前,面色柔和,对于道说:“我非人非妖,非鬼非仙,所以任你怎么教我做人,也是教不会的。想要我这优昙婆罗花酒,可以,但我要你用一魄来换,你可愿意?”

  于道不言。

  渥丹又说:“人言‘三魂六魄’,是不对的,人是有三魂,但有七魄。三魂当中,天地二魂常在外,唯有命魂独住身。命魂又名‘色魂’,我要其他求酒之人一寸精魂,无非是剥了他一点点色魂中的情念。但是,我要你的一魄,完整的一魄。”

  于道深揖说道:“还望丹主明示。”

  渥丹说:“七魄,分为喜、怒、哀、惧、爱、恶、欲。我独要你的欲魄。”

  于道问:“若是没了这欲魄,又会怎样?”

  渥丹问:“你可有相爱之人?”

  于道说:“上有父母,下有儿女,相守之人有妻与子。皆为相爱之人。”

  渥丹说:“从此以后,你便是那有爱无欲之人。”

  于道突然笑了,说:“这又有什么难呢?最差的结果,也不过来世当和尚去——有爱无欲,可不就是出家之人?若因此我能成为一代高僧,倒也是丹主成全了。”

  渥丹问:“不悔?”

  于道说:“不悔。”

  渥丹笑,轻抬头,对着于道额头微微一吸,再吐出用手接住,竟是一条澄练闪亮的丝缕。

  渥丹转身,将这丝缕轻轻挂于架上,转头递给于道一个极小巧的瓶子。

  “走吧。”渥丹说,“怎样来,你便怎样回。今日之事,会成为你一个怎样想也想不起来的梦。”

  于道揣起那小瓶,再次深揖,转身离开。

  渥丹于堂中久立,伫伫不动。

  原来无论何年何代,情债,余孽,背信,弃抛,同宗而不同爱……世世代代,相爱相欠,相轻相重,竟然永无休止。

  5

  渥丹在这世外的结界待了多久?一百年?二百年?或是五百年?

  她才不在意。

  她只记得上世为人的时候,皇帝叫嘉靖。

  她死的那年,宫中发生了一件震惊世间的事。

  壬寅宫变。也称宫女弑君。

  那是嘉靖二十一年(1542年)。当时的嘉靖皇帝为求长生不老,要以“吸风饮露之道”成仙。他命人在宫中植蕉数株,每早,阔叶上必布满甘露,晨起口干舌燥之际,吮吸若干片,可觉甘甜爽口,并有延年宜寿之说。嘉靖皇帝为采集甘露饮用,命宫女们凌晨即往御花园中采集,导致大量宫女因之累倒病倒。

  同时,为求长命的嘉靖皇帝还大量征集十三、四岁的宫女,采补她们的处女经血,用以炼制丹药。为保持宫女们的洁净,她们经期时不得进食,只能食桑叶饮露水。并且嘉靖皇帝生性多疑暴戾,喜怒无常,鞭打宫女更是家常便饭。

  众宫女终于忍无可忍,发动了壬寅宫变。

  这次宫变差点成功。败就败在宫女们因为过于紧张,将勒住嘉靖皇帝脖子的绳套打成了死结,眼见皇帝怎么勒也勒不死,一个叫张金莲的宫女当下便心慌恐惧,竟然跑到坤宁宫向皇后报信去了。

  最终,嘉靖皇帝没有在这次宫变中死成,而意欲杀死皇帝的众宫女,则被一一凌迟处死,尸体枭首示众。

  渥丹从生至死,再到隐于结界,这若干年来,再没听说过宫女起义的事件。

  那一年,世间百姓皆极为震惊。渥丹当然不是宫女,她只是一个算不得大户人家的小小侍女。

  她依然记得得知众宫女被凌迟处死时的惊惧,心中即赞宫女们的勇敢,又叹其如此惨死人手。

  只是她没想到的是,自己竟然也在那一年丧了命。

  那年,渥丹芳龄十六。

  这么多年来,渥丹最好的朋友,是孟婆。

  世人皆言孟婆为老妇人——这只是“孟婆”这名字带去的错觉而已。这渥丹非人非妖,非鬼非仙,那孟婆便是时男时女,时轻时老——这完全取决于那过奈何桥之人心中执念是谁。

  他心中惦念的是谁,孟婆在他眼中就是谁。直至他望尽一生爱恨情怨,放下心中执念,落下两行飘渺的空泪,喝了那碗孟婆汤后,才可见孟婆本相。

  只不过一个十六七岁素净姑娘的模样。

  孟婆与渥丹,一个拥有无边无际的彼岸花,花不见叶叶不见花,花叶生生世世永远不相见;一个拥有世间凡人难见的优昙婆罗花,这传奇之花有花无果,开于优昙婆罗树上。因为花开不易,世人皆言只有在佛陀出世之时,优昙婆罗才会开花。

  孟婆每日里熬汤,每一个从她手中端过碗的人,她都可以一眼窥尽其生生世世。当然,也有那不愿喝下孟婆汤之人,于是便心甘情愿投入奈何桥之下的忘川河中,并在其中度过蛇咬虫噬的五百年,才可以追随执念之人投胎转世。

  渥丹则每日里酿酒,尽管世传婆罗花一千年出芽,一千年生苞,一千年开花。渥丹便以结界之中自然成熟之果制成清冽甘香之酒,再轻取刚刚绽放的婆罗花,那婆罗花入酒即化,如此,一瓶又一瓶,便可以换得许多人间的故事。

  因此世人皆传说,这世间能灭情欲的,是两个女人。

  6

  渥丹爱听故事,对每一个来她处求婆罗花酒的人,她看不出其三生三世,便会去问孟婆。

  后来她知道,求酒之人,有泛泛之辈,亦有传说中人。

  那一年,一个妇人来求酒,愿以一寸精魂交换,以断其与男人生生世世之情。

  打动渥丹的,竟然不是因为她的痴念与爱,而是恨。

  妇人自小为童养媳,对自己的小丈夫如同儿子般关护体贴,待其成为英俊少年,却对她始终冷淡,从无夫妻之实。待其考取功名,定居京城,妇人孤身一人进京寻夫,却眼见才俊配佳人,而自己的男人,却只是冷淡地说了一句“这是老家来的堂姐”便将她打发了。

  妇人不甘心,如实说出自己的身份,却遭到男人嫌恶,更惹佳人不快。妇人前去告官,却落得世间再无包青天之满心悲凉。

  无措无助之时,意欲出家。庵中尼姑告诉她,她与这男人,已经纠缠了几生几世,之所以再三相遇结为冤家,皆因她对于刻入精魂之中的执念无法放下。

  妇人请求渥丹取了她的一寸精魂,还她来生洁爽干净,哪怕一世为尼,哪怕终生不嫁。

  渥丹递给她一小瓶优昙婆罗花酒,收下她那一寸精魂,待这缕精魂变成细薄丝带,竟然是黯旧的古铜色。

  渥丹好奇,便去找孟婆,拿了妇人精魂与她看。

  原来,这妇人第一世,是汉代昭武帝慕容盛的兰妃。

  兰妃是顿丘王兰汗的女儿,聪慧貌美,有胆有识,于情窦初开之时嫁给了慕容盛。

  兰妃之父不甘心居于人下,发动叛乱,杀了慕容盛的父亲,自立为王。慕容盛赶回龙城奔丧,兰妃父亲不许,兰妃苦苦哀求,父亲不为所动,后来兰妃假装哭晕,父亲才同意慕容盛进城奔丧。

  之后兰妃之兄发现慕容盛有夺权之意,便告知父亲兰汗,兰汗决定杀掉慕容盛,兰妃发觉后,劝丈夫慕容盛装病避难,慕容盛因此躲过一难。

  接下来慕容盛反戈一击,将兰汗父子一网打尽,同时,慕容盛他,决意将兰妃一并处死,丁皇后长跪求情,兰妃才得留下性命。但此后被关入冷宫,寂寥度过余生。

  兰妃日夜啼泣,她为了夫君慕容盛背叛父兄,最终却落得如此下场,不久,便伤绝而亡。

  再一世,妇人转世为刘家小姐莲涓。那一年,莲涓一家孤儿寡母路过山西永济,遇到当地军变,哗变的军人看中了刘家的钱财,欲劫。当时山西的一介小官出于善意,与军人交涉,保护了刘家人的性命和钱财。这位小官,即元稹。

  为了答谢元稹的相助,刘家设宴款待,在这次宴席上,元稹结识了刘家小姐莲涓。眼前娇人令元稹当下心中一动,二人竟然暗生情愫。

  元稹在刘家一待数月,其间二人频频幽会,直至元稹奔赴长安参加吏部的选拔考试。

  在元稹远行前一天,莲涓强颜欢笑对元稹说:“即便你对我始乱之,终弃之,我亦不会怨恨你。”随后弹奏一曲《霓裳羽衣序》,闻者无不伤心落泪。

  此后几年中,元稹失意之时便通过书信与莲涓诉苦,得意之时便将之抛诸脑后,当他终于通过考试后,便与莲涓分了手。无奈之下,莲涓只能另嫁他人,得知这个消息后,元稹竟以莲涓表哥的身份到莲涓夫家请求见面,莲涓未见。

  之后,元稹娶了朝廷显贵韦夏卿的小女儿韦丛。元稹与韦丛感情倒也深厚,韦丛27岁时去世,元稹留下了千古名句: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而元稹留给刘家小姐莲涓的,是小说《莺莺传》。

  妇人的第三世,即杜十娘。

  这杜十娘千挑万选,错将余生付于绍兴府富家公子相甲身上,最终落得个身随珠宝落入滚滚波涛之中的结局。

  “噫……”听完这妇人几世的故事,渥丹不禁长叹说道:“好一个没劲的故事。”

  “你这是故事听得多了。”孟婆回她。

  “世间情爱孽缘生死相绊,几世轮回几世苦,却依然不长记性。”渥丹说。

  “那执念越深之人,越是放之不下,哪怕眷恋变为爱,爱化为恨,终是越跟越紧,末了被缚之人,唯自己而已。”孟婆说,“好在她今世终有挣脱之意念,在你那里交付了一寸精魂,无论穷富,都可还她一个清净的来生了。”

  “混沌之魂,执念之气,几世之苦,代价太大。”渥丹说完,便抬眼望去。

  眼望之处,皆是无边无际的彼岸花,这只得在黄泉路上才得以一见的幽冥之花,在被一片黄沙覆盖的苍凉之地上,显得格外醒目,又格外慈悲。

  孟婆倒是比渥丹平和得多。她把一碗汤交给一个面目模糊的男子后,对渥丹说:“未来世,无数劫,随她慢慢去渡罢!”

  7

  人间之情,岂只有情爱才能伤人?

  康熙第八子,爱新觉罗·允禩用一寸精魂,换得与父亲康熙永生永世不结缘;

  德妃,雍正皇帝生母,发誓与雍正皇帝永断母子情份,待她以一缕精魂交换后,几日后离奇死亡;

  周树人因弟媳中伤自己对其不敬而与其弟决裂,用一寸精魂换得兄弟之情今生之后永不再续(我的妈呀周先生们的后人别怪我,我这纯粹是瞎编的哈);

  令渥丹奇怪的,周树人的发妻朱安,却自始至终没有出现过。

  之后又觉得甚是无趣,听的故事越多,越觉得人间情苦,而太多,都是不值得。

  甚至不及那一木一草。每次渥丹以手拨过那挂在藤架上的千万丝条,心中都会这样想。

  直至再一次立春与除夕重逢之日,一位四十岁上下的女子站在她面前。

  渥丹抬头,凝望着她,说了五个字:“你终于来了。”

  女子似懂非懂,说道:“原来是真有‘忘情阁’的,原来也是真有丹主的。”

  渥丹笑,说:“要不然呢?”

  女子说:“那我能不能用我的一寸精魂,来换你的婆罗花酒?”

  渥丹依然笑,说:“为什么不能呢?”

  女子说:“那我,该怎样换呢?”

  渥丹所问非答地说道:“难得你的样子倒是没有多大变化。”

  女子说:“我?”

  渥丹走到女子身边,看着她说:“你没有觉得我面熟吗?”

  女子有些局促,说:“是觉得丹主有些面熟,只是丹主年轻漂亮,我已经人老珠黄了。”

  渥丹随即转过身去:“用你的故事来换。我倒是很想知道,你这辈子是怎么过的。”

  8

  女子姓向名柔,时年38岁。

  向柔从小家境优渥,生于上个世纪80年代,独生女,称得上是真正的白富美。

  24岁大学毕业后,她认识了黎小晖。黎小晖当时只是中专毕业,在那个年代,中专毕业生还包分配,不过黎小晖还算上进,后来又到电大进修,拿了大专毕业证书。

  年轻男女之间的吸引总有着一种说不清的微妙,向柔文静善良,家庭条件好;黎小晖为人开朗善谈,农村出身,读了中专,弄到了大专毕业证——后来向柔想,正是黎小晖身上的这种特质,深深吸引了自己。

  从小到大,向柔的一切,都是父母安排好的,不需要她操一点心,这样的生活,顺遂是顺遂,却也因此失去了由未知带来的期待与欣喜。而黎小晖身上,恰恰有着她从来没有过的魄力与勇敢。

  黎小晖走的,是她从来没有想到过的路。越与他接触,她越迷恋他。

  他们成了情侣。

  知道这件事后,向柔父母不同意。依照他们的想法,黎小晖学历比自己女儿还要低,要家庭条件没家庭条件,要经济基础没经济基础,要社会地位没社会地位。最重要的是,这小伙子骨子里藏着强烈的不安分,太健谈,而甜言蜜语,是每一个深陷爱情中的女人的软肋。

  一向听从父母安排的向柔,竟然在这件事上也坚持着不肯退让。最后甚至惊动了爷爷奶奶,老人家心疼孙女,怪起自己的儿子和儿媳来:“小黎家没钱,你们又不是没钱,哪有当爹娘的看着女儿幸福反而千方百计阻拦的?孩子认准了,那就随孩子,你们当年自己谈恋爱,我们说什么了?”

  做父母的终是做父母的,相持太久,即使遂了自己的心愿把他们强行分开,最后其实也是两败俱伤。

  于是向家象征性地收了一些彩礼,为女儿置办了房子和车子,把向柔风风光光地嫁了出去。

  黎小晖感动万分,结婚当天向向柔父母发誓:此后不会让小柔跟着他吃一口苦,必把她作手中珍宝。

  黎小晖当然不可能让向柔吃苦,因为岳父岳母从工作到经济,都给了他们莫大的支持。

  即便是一个吃过苦的人,一跃过上优渥的生活,也是做不到忆苦思甜的。

  黎小晖的经历吸引着向柔,而向柔一帆风顺的经历,又何尝不吸引着黎小晖呢?

  婚后日子一如往常。

  向柔生了一个女儿。

  向柔又生了一个女儿。

  黎小晖与其他有女人有染了。

  向柔痛苦,更多的却是不舍。

  黎小晖当然不会离婚,场面上的男人,哪一个能避得开逢场作戏?

  如果真的是逢场作戏,向柔便也忍了——事实是,她确实也忍了,直到她发现黎小晖在外面有了私生子。黎小晖给她们娘俩买了房子车子,负担生活所有开销。

  向柔提离婚,黎小晖便施软地说只有她和女儿们才是他的所有;向柔说服自己等待黎小晖回心转意,他却已然如同再也拉不回的风筝。

  “我知道自己软弱。”向柔流着眼泪说,“父母已经年老,即便再后悔当初没有听他们的话,如今在他们面前也只能强颜欢笑。”

  渥丹冷冷听着,并不说话。

  “丹主。”向柔突然抬起头,噙满泪水的双眼闪着希望的泪光,她看着渥丹说道:“丹主,我愿用我的一寸精魂——不,两寸都可以,换得抹去曾经与他的所有情意,从今以后只做得两不相干的陌生人。”

  “这优昙婆罗花酒不是让你忘记这个人。”渥丹终于开口,“今生,你依然会认得他,但再无情感上的波动。因为你已经把所有一切深爱与折磨,都留在了我这里。”

  “这样也好,丹主,只有你的婆罗花酒,能真正让我舍弃他,从此再无痛苦。”向柔几近乞求地说道。

  渥丹看着向柔说:“颜如,没想到过了这么久,你依然这样软弱。这是你应该受的苦,哪怕日日夜夜如同凌迟,也是活该你受的苦。”

  向柔怔住。

  颜如是谁?纵使人生苦,情更苦——为何他人可以换得婆罗花酒,而我就是活该生生吞下这苦?

  “颜如。”渥丹说,“是的,你喝了孟婆汤,你混混沌沌地投生,又混混沌沌地过了半生。你的父母——呵,真是好父母,他们永远不会想到,终于有朝一日,他们的好女儿,会有求于我渥丹吧?好在我等了这么久,终于等到了这一天。”

  “颜如。”渥丹又说,“你忘了没关系,我是解你喝下的那碗孟婆汤的药——我可以告诉你。你的前生,叫颜如,我,是你的亲妹妹。”

  9

  嘉靖五年(1522年),都城北京的孟家在一个月内得了两个女儿。

  孟家老爷喜上眉梢,为两个女儿取名字。

  “《诗经》有云:‘君子至止,锦衣狐裘,颜如渥丹,其君也哉!’”孟家老爷说,“虽然我孟望无子,但两个粉嫩的女儿足足抵得上儿子啊!孟颜如,孟渥丹,岂不是天赐?”

  只是同为孟家之后,同被孟老爷赐名,两个女孩子的地位却不尽相同。

  颜如由孟望正妻孟王氏所生,而渥丹之母浮翠,只是孟王氏陪嫁过来的侍女。

  同父异母,出生之时,便是身份无法并肩齐等之时。

  正妻孟王氏端严刚硬,从得知浮翠怀孕开始,便立下此事不传不释的规矩。因此纵然孟府上下皆猜得出谜底,却从无一人提过。

  于是从小,渥丹便以颜如侍女的身份存在着。

  渥丹从小聪明乖巧,母亲浮翠处处暗示教导。她称孟望为“老爷”,称孟王氏为“夫人”,称颜如为“小姐”。

  尽管年幼之时她尚不明白为何自己同为孟望之女,却不能称他一声“父亲”,而且要处处小心,侍奉在颜如身边,但好在颜如生性敦厚温和,待渥丹极好,在外为主仆,关起门来便与姐妹无甚区别;孟望虽惧内,但看着渥丹的那双眼,也总会闪着慈父的怜爱。

  颜如与渥丹,不是双生胜似双生,容貌极像,唯一的区别,是眼中的东西不同。

  颜如眼中平静如水,温和无波;渥丹眼中则多了几分娇俏灵动。

  对,还有一个区别就是,颜如永远是大家闺秀的装扮,渥丹,永远是侍女的装束。

  渥丹从小便受母亲反复教导,与小姐颜如千万不能混了主仆界限,夫人的脸色并不好看。

  这,颜如知道,但她待渥丹好,总是会送她一些精巧的花簪,姐妹俩人晚上关好门,颜如也会把自己的衣裳给渥丹穿。

  一路相伴到十六岁,颜如的心事,渥丹全部知道。

  9

  嘉靖五年(1522年),都城北京的孟家在一个月内得了两个女儿。

  孟家老爷喜上眉梢,为两个女儿取名字。

  “《诗经》有云:‘君子至止,锦衣狐裘,颜如渥丹,其君也哉!’”孟家老爷说,“虽然我孟望无子,但两个粉嫩的女儿足足抵得上儿子啊!孟颜如,孟渥丹,岂不是天赐?”

  只是同为孟家之后,同被孟老爷赐名,两个女孩子的地位却不尽相同。

  颜如由孟望正妻孟王氏所生,而渥丹之母浮翠,只是孟王氏陪嫁过来的侍女。

  同父异母,出生之时,便是身份无法并肩齐等之时。

  正妻孟王氏端严刚硬,从得知浮翠怀孕开始,便立下此事不传不释的规矩。因此纵然孟府上下皆猜得出谜底,却从无一人提过。

  于是从小,渥丹便以颜如侍女的身份存在着。

  渥丹从小聪明乖巧,母亲浮翠处处暗示教导。她称孟望为“老爷”,称孟王氏为“夫人”,称颜如为“小姐”。

  尽管年幼之时她尚不明白为何自己同为孟望之女,却不能称他一声“父亲”,而且要处处小心,侍奉在颜如身边,但好在颜如生性敦厚温和,待渥丹极好,在外为主仆,关起门来便与姐妹无甚区别;孟望虽惧内,但看着渥丹的那双眼,也总会闪着慈父的怜爱。

  颜如与渥丹,不是双生胜似双生,容貌极像,唯一的区别,是眼中的东西不同。

  颜如眼中平静如水,温和无波;渥丹眼中则多了几分娇俏灵动。

  对,还有一个区别就是,颜如永远是大家闺秀的装扮,渥丹,永远是侍女的装束。

  渥丹从小便受母亲反复教导,与小姐颜如千万不能混了主仆界限,夫人的脸色并不好看。

  这,颜如知道,但她待渥丹好,总是会送她一些精巧的花簪,姐妹俩人晚上关好门,颜如也会把自己的衣裳给渥丹穿。

  一路相伴到十六岁,颜如的心事,渥丹全部知道。

  10

  颜如最大的心事,便是林尘了。

  孟府中若有人生病,肯定是去请刘郎中过来瞧瞧。刘郎中有个小学徒,十二岁便跟着他,这小学徒,就是林尘了。

  颜如,与他情投意合。常常借着刘郎中给父母瞧病的空儿偷偷幽会,或者总是以需要滋补为由,时不时地让林尘了来府中送些中药。

  时间长了,孟王氏心中开始警惕,催促孟望赶紧为颜如安排人家。

  孟望与孟王氏相中的,是临镇的富商贾家。

  为颜如心急的是渥丹,偷偷给林尘了传信儿的是渥丹,但就在出嫁前一晚上,颜如带上所有细软银钱,偷偷溜出孟府,与林尘了私奔的事情,渥丹却自始至终都不知道。

  孟望与孟王氏顿时心急慌乱,婚约已经订下,彩礼已经收下,新娘却与其他男人私奔了,这件事若是传将出去,孟府的面子怕是捡都捡不起来。

  孟望急得来回跳脚,一向端重的孟王氏却心生一计:让渥丹替嫁。

  孟望不是没有想过这个办法,但瞬间被自己否定了。同为女儿,他已经亏欠渥丹太多,如今,她却连人生都要接替颜如,手心手背,哪一块儿不是肉?

  孟王氏却冷冷说道:“渥丹无非侍女之女,最好的归宿无非是相嫁下人,之后所出依然不是侍女便是下人——替嫁,难道不是她的福分吗?若你舍不得那就罢了,反正你们孟府的那张脸,是在你身上的。”

  孟望无奈,久不说话。孟王氏知道,这是他已经默许,便提出多加一倍的嫁妆,并亲自出面去说服浮翠。

  浮翠心如锥刺,女儿是她的,她却无法做主;女儿的人生,是女儿自己的,可女儿渥丹,亦无掌控之力。

  渥丹不同意。浮翠落泪。

  “娘,你又为什么一直这样懦弱?”渥丹说,“你服侍太太,你的女儿服侍小姐,我做了她这么久的影子,如今却还要续她的烂摊子,岂还有公平可言?”

  “可是,渥丹。”浮翠说,“这样的世道,又何来公平可言呢?那些前几日被凌迟处死的宫女,饱受当今皇帝苛待,如今却也只能落得这样一个下场。做娘的,又有哪一个不希望自己的女儿顺遂康健,哪怕不富贵,清淡过完一生,也是好的啊!”

  “皇帝对宫女们的苛待,让她们豁出性命揭竿而起——我又做错了什么?我与颜如本就是姐妹,却不得不屈居她之下;我自小与颜如同吃同住,我待她极其真心,如今她却为了自己的幸福一走了之,反手将我推入火坑,我只想说凭什么?凭什么?”渥丹说道,两行眼泪从她的脸颊直直落下。

  “只凭夫人父母于我奄奄一息之时救我一命,否则,为娘早就命送黄泉了啊!”浮翠说,“更何况,那贾家富庶一方,你又怎知就一定是火坑?若是嫁了过去,只是换了个名字而已,而你,终是不用再侍奉别人,而是由下人们侍奉你了。”

  渥丹说:“娘,那贾家公子的人品,难道你不知道?”

  浮翠说:“千错万错,都是娘的错,只当,你是为娘报恩去了吧!”说完,浮翠泪流不止。

  话已至此,渥丹还能说些什么?

  那一夜,母女始终无语。

  浮翠亲自为女儿梳头盘发,描眉,点红唇,扑胭脂,又亲自为她穿上嫁衣。待到天亮之时,孟望与孟王氏相见之下,竟然一时愰惚,以为眼前新娘,就是颜如。

  孟王氏亲手为渥丹戴上一把黄金锁,然后为她盖上了盖头。

  所有人都知道,今天嫁人的,是孟府的小姐孟颜如。

  吉时起轿,孟望满面不可言说的凝重,人们只道老爷舍不得这宝贝女儿。

  孟王氏依然是一贯面无表情的淡漠。唯有浮翠,似揪着心地强忍眼泪。

  轿夫们抬着花轿,媒婆与贾府老管家伴于左右,渐渐消失在长街尽头。

  路途不近,待到太阳正盛之时,恰巧路过偏僻的狭道土路,路边立着两排绿柳。正当轿夫们奋力想快些走出去时,突然跳出一伙强盗。

  惊吓突如其来,媒婆与老管家慌忙逃跑,轿夫也落荒而逃。强盗们追上去,杀死了两个跑得慢的轿夫。而强盗头子则一把掀起轿帘,扯下盖头,盖头下面,是一张美丽而惊恐的脸。

  强盗目光如炬,右手钢刀直直捅进渥丹心脏,左手一把扯下渥丹颈上的黄金锁,口中说道:“莫怪我,要怪只怪你不走运,嫁给富商贾家,为财害命,强盗之道,抱歉了。”

  渥丹被巨痛击中,双眼大睁,目光慢慢移向胸部,那钢刀已经将它身体穿透,强盗猛地抽出刀,鲜血喷薄而出。

  渥丹的身体越来越软,直靠在轿边,脑海中闪过的,是她曾经与颜如共同相伴度过的时光。

  “颜如,我的姐姐,我待你真心,不想却替你而死。颜如,你在哪里?颜如!是我的命换来了你的幸福。颜如,今生枉死,我,渥丹,将生生世世再也不与你为姐妹……”

  这是出现在渥丹脑海中的,最后的念头。

  11

  “颜如,你想起来了吗?”渥丹问道,却早已经是泪流满面。

  女子仿佛失了神一般怔在那里。

  “颜如?我不是向柔吗?”她喃喃自语道。

  “颜如如何?向柔又如何?用的不过是同一个灵魂罢了。”渥丹说,“一个,欠了我一条命的,灵魂。”

  向柔突然抬起头看着渥丹,说:“你……”

  渥丹笑了,说:“对,我只为等你来。你喝了孟婆汤,这不公平,当然,我娘告诉过我,这世道本就不公平,但我,非要它公平。我这存了五百年的痛,也得成为你生生世世的痛。”

  向柔不可置信地轻轻摇头:“怎么可能?一辈子就是一辈子,我只是想跟你换婆罗花酒,我只想断了跟黎小晖的孽缘,你却编了这么个故事给我?”

  向柔指着架子上闪闪发亮的精魂说:“你是故事听多了吗丹主?”

  渥丹突然轻松地长出一口气,说道:“对,是的,我听了许多许多故事,知道许多前因后果,你想知道,为什么黎小晖这样对待你,你却依然在泥坑里挣扎吗?”

  向柔看着渥丹,不说话。

  渥丹一字一顿地说:“因为你,不—甘—呐!”

  渥丹说,颜如随林尘了私奔后,逃到一处小村庄里住下。

  刚开始尚能以颜如带出来的细软银钱度日,后来钱财渐渐花光,颜如自小是小大姐,并无做活挣钱的技能;那林尘了虽然跟着郎中做了几年学徒,学到的医术却极为粗浅,两人生活越来越拮据,矛盾频生。

  颜如,一生柔软,唯在与林尘了私奔之事上刚硬一次,却不曾想,这才是她跳入的真正火坑。

  后来,林尘了连哄带骗将她带到青楼,收了颜如的卖身钱,一走了之。

  “你不甘心呐颜如大小姐。”渥丹说,“爱?别开玩笑了。”

  渥丹继而哈哈大笑:“林尘了林尘了——一笑尘缘了。你那是执念,你不甘,你要追随,所以,你才有今天的下场不是吗?”

  向柔说:“真是一个好故事——我又凭什么信你?”

  渥丹说:“今生你出生时,左耳后便有一处浅褐色的胎记对吧?”

  向柔下意识地用手摸了摸左耳垂后,是的,那里确实有一处胎记,她不喜,年轻时便纹了一朵蔷薇花,盖住了那胎记。

  渥丹说:“那是因为,颜如出生时左耳垂下就多出一个小肉块儿,也叫‘拴马桩’,夫人不喜,让我娘用丝线将之除去。今生,就成为了你的一个胎记。”

  “并且,”渥丹继续说道,“其实你母亲生你的时候,应该是双胞胎吧?”

  向柔愣住了,是的,当年她的母亲生产时,是一对双胞胎女婴,但待向柔出生后,随后母亲娩出的,却是一个死胎,脐带在她脖颈上,整整缠了三圈儿。

  “我一个人在这忘情阁几百年,想着投胎做一次人,却不曾想要跟你成为双生姐妹,于是,我在娘胎里,用脐带勒死了我自己。”渥丹说,“因为我,永生永世不想再与你做姐妹。”

  向柔看着渥丹,不再说话。

  渥丹又说:“我原以为,我的姐姐颜如,以私奔换来的,应该是幸福的生活,没想到,你用我的命换来的,也不过是无比凄凉的下场。你今世的父母,你知道是谁吗?他们,是上一世,我代你出嫁时陪在花轿两边的老管家与媒婆。当年他们因为自保而落荒逃走,扔我一个人身中钢刀,流尽鲜血而亡。他们愧疚,因此今生想要做我的父母偿还——但是他们,都以为当时的花轿中的人是你,他们今生给了你优渥的生活条件,恨不得摘下天上的星星给你。颜如,你这辈子的前半生,享的,是我的福;但你遭受的折磨,是你自己的不甘化成的执念。”

  向柔依然很安静,只说一句:“所以,你也不甘心,不是吗?”

  渥丹轻抬媚眼,说道:“是,我不甘心,我当然不甘心。明明我们是姐妹,凭什么我整整侍奉了你十六年?明明我待你真心,你却自私出逃,一个反手将我推入火坑;明明坐在花轿中被杀死的是你,我却成了你的替死鬼——你倒是教教,如何让我甘心呢?”

  渥丹又说:“听了这么多故事,也遇到不少这样的事儿。你们不有部电视剧叫《甄嬛传》吗?那甄嬛的侍女浣碧,不也是甄嬛的亲妹妹?在府中她服侍她,入后宫她服侍她,就连最后嫁的果郡王,其实也是甄嬛的。还有那个叫于道的男人,为了能让有私生子的爷爷清清爽爽地死,甚至不惜用完整的一魄与我交换婆罗花酒——虽然我不想给他,可为什么明明感觉到了报复的快感呢?”

  向柔说:“那,我如何还得你那一命?”

  渥丹说:“命?我要命干嘛?做人,哪里有做丹主快活。你想换酒免情苦是吗?我——不——换。并且,你离开我这里后,我们今日里的谈话,在你心中,永不会磨灭。你将带着两世的痛苦,过完余生。”

  向柔眼波平静,不曾落泪,听完渥丹的话,转身欲走,却又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回过头,对渥丹说:“其实,最放不下执念的,应该是你吧?”

  12

  从忘情阁到奈何桥,遥遥不可及。

  渥丹经过一片优昙婆罗花,走到一片彼岸花中,却只用了片刻的时间。

  忘情阁没有黑夜,正如黄泉路没有白日。因此那白色的优昙婆罗花,更显清洁无尘,那鲜红的彼岸花,更显伤郁无言。

  渥丹于彼岸花中独坐,这时有人对她说话:“颜如终是来了?”

  是孟婆。

  渥丹说:“你不用去给那些亡魂派发你的汤么?”

  孟婆坐在渥丹身边,说:“每日里无数亡魂经过这黄泉路,过那奈何桥,却是大多数都心甘情愿喝下那汤,并不需劝说——毕竟甘心接受前因后果的人,更多啊。”

  渥丹说:“同是心甘情愿,到我那里求酒的人,跟到你这里讨汤的鬼,目的却是截然不同。”

  “你终于把她等来了,但好像并没有那么开心嘛。”孟婆说。

  其实,连渥丹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

  “她说,我自己才是放不下执念的那个人。”渥丹说,额头的朱砂痣,在灰暗中竟然有些熠熠闪光。

  “你知道吗?”孟婆说,“酸甜苦辣,所有味道到了极致,都是苦。”

  渥丹转头看她,却发现,孟婆的容颜,在慢慢发生变化,直至最后成为了颜如的样子。

  渥丹怔怔,泪珠不断滚落——是的,所有亡魂见到的孟婆的样子,都是前世里最令他牵念的人,直到他放下执念,才可见得孟婆真容。

  渥丹知道,向柔最后留下的话,终是唤出了她心底的执念,她的执念,是向柔的前生,是她的亲姐姐颜如。

  “你知道为什么这么久了,颜如才重新投胎做人吗?”这话从换了容貌的孟婆嘴里说出,就像是由颜如亲口说出。

  渥丹不说话,等待孟婆继续说下去。

  颜如被林尘了卖入青楼后的第二年,便吞金而亡,她的魂一路跌跌撞撞,在奈何桥边,她见到了孟婆。

  她的眼泪瞬间流下:“渥丹?渥丹?是你吗?”

  “不,我是孟婆。”孟婆说,“你看的我的样子,就是你心中最牵念的人的样子。”

  颜如眼中神色黯淡下来:“渥丹呢?她现在还好吗?”

  “那已经是前世的事了。来,把这碗汤喝了吧。”孟婆说。

  “不,我不喝这汤,我要等渥丹来,我与她姐妹一场,相伴十六载,却连告别都没有留下。这次,我要与她一起走。”

  “只要踏上这黄泉路,无非两个选择,一是喝了这汤,来生重新做人;二是跳入这忘川河中,遭受蛇咬虫噬,五百年之后,才有可能投胎。此间,你所牵念的人会一次又一次从这桥上经过,轮回一生又一生。”

  “我愿意。”未等话音落下,颜如纵身跳入忘川河中。

  孟婆只是轻声叹息:“相生相欠,何时能了?”

  这一切,生前死后的渥丹,并不知晓。

  渥丹在花轿上被强盗的夺命钢刀刺死后,灵魂立刻出窍,飘飘乎乎不知道走了多久,不知走了多远。天地间不日不夜,一片混沌阴沉。

  每一个亡魂,都识得黄泉路,那是他们走过的无数次的地方。

  但渥丹,不去。她哀绝,伤绝,忿恨不甘,沉郁不平。

  可是,若亡魂在七七四十九天内不过奈何桥,便再无机会入地府,只得化身为鬼,存于世间,受万年寒凄孤独。

  在死去的第四十八天,渥丹来到一处山间,山中长明,开满青白色的花,花形浑圆,犹如满月。花中有屋,屋中有一僧。

  相见之下,这僧慈悲之心大动:眼前这女子,三魂几近消于云霄,七魄即将散飞于土中,因此她面色青乌,眼眉斜立,獠牙已长出尖端,僧再看其穿着大红色的嫁衣,立刻明白了:女子若在横死时穿着红衣红裙,七七四十九天后,必为厉鬼,即便进入六道轮回,也只能进入鬼道,永世受苦,不得解脱。

  这女子,表情极为疲惫痛苦,她无法控制来自身体的任何变化。

  僧说:“姑娘,再有两个时辰,你便会化为厉鬼,我收了你的天魂与人魂,喜魄、怒魄、哀魄与惧魄,暂时化解你的痛苦可好?”

  渥丹已经虚弱得说不出话来,感激地点了点头。

  僧取了渥丹的天魂、人魂、喜魄、怒魄、哀魄与惧魄,将之收入朱砂中,点在渥丹额头,成为了她的一颗朱砂痣。

  待渥丹恢复了神识,僧已然不在。

  从此以后,非人非妖非鬼非仙的渥丹,便在这里住下,日日酿酒,将婆罗花融入酒中,世称断情的婆罗花酒。

  为防止渥丹魂飞魄散,僧将她的二魂四魄封于她额头的朱砂痣中,若无完整的三魂七魄,渥丹便不能投生为人,此封,渥丹一直不知如何才能化解。于是渥丹便要换酒之人以一寸精魂交换,偶尔也会留下求酒者的魄,等她攒够了,将之化为自己的魂魄,便可以得到一次投生的机会。

  13

  “颜如在忘川河中苦熬,在未及五百年时,她终于在奈何桥上看到了你。”孟婆说。

  “是那次,我想到人间投生做人的时候吧?”渥丹说。

  “是,那次你得到了于道完整的一魄,便有了投生的机会。”孟婆说。

  那一次,渥丹以求酒之人留下的魂魄补全了自己的三魂七魄,终于可以投胎为人了——她实在太想知道现在的人间,究竟是怎样一副模样。

  她没有喝孟婆汤。

  她走过奈何桥之时,在忘川河中苦熬四百多年的颜如看到了她。颜如苦苦哀求孟婆,让她上岸跟随渥丹一同而去。

  “前世我欠她,我愿来生为姐妹再相报。”颜如说道。

  “不喝孟婆汤的代价,便是要在这忘川河中苦熬五百年,可你未及五百年便想投生,那就必须要喝上半碗孟婆汤。”孟婆说。

  颜如依然是那句“我愿意。”

  1980年某日,某医院产房先后降下一对双胞胎女婴,未及人们欣喜若狂,便知道双胞胎中的妹妹未出生便已胎死腹中。

  活下来的那个,叫向柔。

  入胎之后,渥丹发现与她同处母亲子宫中的,是颜如。

  “我,渥丹,将生生世世再也不与颜如为姐妹……”前世临死之前发下的誓,如雷般响在渥丹耳边。渥丹冷冷看着身边这个安静的胎儿,用母亲的脐带,生生将自己勒死。

  “颜如,我在忘情阁等你。”这是渥丹离开母体后,说的唯一一句话。

  14

  听孟婆讲完,渥丹早已经泪流满面,额头上的朱砂痣竟然慢慢褪色,直至消隐。

  她眼前的孟婆,又成了孟婆的原样,成了那个十六七岁的素净女孩的模样。

  “渥丹,你的三魂七魄,都回来了。”孟婆有些惊讶地说,“你,可以再入轮回,再世为人了。”

  黄泉路上一片彼岸花海,沉默至极,绚烂至极,没有人知道,它们开了多少世,见过多少喜悦与悲戚。

  “那僧告诉过我,所有味道到了极致,便都是苦的。”孟婆轻声说道,“糖若成为极甜的糖精,是苦;醋若为极酸的醋精,是苦;辣若把舌头烧到极致,你感受到的,还是苦。”

  是啊,凡是情,清淡是好,浓稠是好,唯成为执念,是极苦。若不肯放下,便是生生世世的苦上加苦。

  渥丹终于明白,所有到她忘情阁求过婆罗花酒的人,是真正决定放下执念的人,他们愿以一寸精魂,换得与令其痛苦之人的情感断绝,只有真正放下沉重牵绊,余生来世,才可轻松上阵。

  真正放不下执念的,可不正是她?

  “孟婆,你认得那僧?”渥丹说。

  “三千年前,他千里迢迢从异域求经而来,误入我这黄泉路。他看这黄泉路荒芜,送我彼岸花籽。他看清我喜欢他的执念,只道是我经事太少,心太不静。于是我便开始熬这孟婆汤,见多了众生的轮回之苦,求之不得之苦,不放执念之苦,这汤,竟然开始有了人间悲悯的滋味。”

  孟婆说:“后来,僧到了山间结界修行,种满优昙婆罗花。婆罗花一千年出芽,一千年生苞,一千年开花,待花开之日,便是转轮王降世之日。此后万法归一,天下和谐大同。你误入那结界之日,恰是婆罗花开之日。那僧,即是转轮王,解救了你之后,便去世间普渡众生了。”

  渥丹不语。孟婆亦不语。极目眺望,满眼鲜红的盛放的彼岸花,仿似无边无际。

  后记

  那日之后,渥丹再未回过忘情阁。

  为人灭情之人,却是执念最深的那个人。这五百年的时间,在这五百年中听到的所有故事,一点点稀释着那执念,执念终于肯清清淡淡地铺展开来,原来,是姐妹之间曾经相伴的温暖,是希望能够真正做一次姐妹的期盼。

  灭情之人,再也不想为人灭情了。因为,那世间,还有她应该续的情。

  渥丹一直在黄泉路,在奈何桥。

  她要等颜如的灵魂回来,然后一起喝下孟婆汤,一起做新生的同胞姐妹。

  此后,忘情阁终成传说,世间再无丹主。

  只有孟婆依然模样素静,依然安静熬汤,然后递给身边经过的亡魂。路过这里的每一个亡魂,她都认识。

  · end ·

  苏小旗 · 颠倒众生工作室

  苏小旗,自媒体人,东北女子客居江南

  善养猫,善自拍,善买衣服

  比年轻时更美丽

  精神在云之上,眼睛在泥土之下

  心在云与泥土之间

  一切皆可用文字表达

  愿你好

  更愿我自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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