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尚祯
1
有一种女人，生来与人不睦，活着就是为了吵架。屋檐下一方小小的天地里，如有这样一个女人，便让人感到乱世的存在。
徐凤霞就是这样一个女人。有她的地方，就有硝烟。有她的地方，就是战场。
而当她一贯驰骋飞扬的疆土上出现了另一个策马扬鞭的女人，势必是一场战乱。
这个女人就是梁莉，她儿子甘伟的老婆。
两个女人第一次见面便拉开了战斗的序幕。徐凤霞嫌梁莉太瘦，穿得也很土气，还烫一头枯黄卷发，跟金毛狮王似的，对她十分不满。
梁莉看徐凤霞也不顺眼，摆着张臭脸，好像全世界都欠了她的。说话粗声粗气，把她带来的礼品盒随手一扔。做事不利索，也不讲卫生，鱼鳞都刮不干净，穿得那叫一个俗气。
相比之下公公要讲究得多。衣着精致，说话做事也体面。最明显的差距是，同样50开外的公公甘泽平竟然比徐凤霞看上去要年轻十岁不止。
水烧开了，徐凤霞在洗衣服，公公在看书，甘伟去买东西了。梁莉本来不想动，又怕人家说她懒，便拎着暖瓶去厨房灌水。刚拔了瓶盖，婆婆闻声而来。梁莉说你洗衣服去吧，我来灌。徐凤霞非要上手，结果水溅出来，烫了徐凤霞的脚。
徐凤霞大叫：“让你放着你不放，你要烫死我啊！”
梁莉惊诧不已，一口怼回去：“我都已经上手了，你还来抢，烫了能怪谁？”
婆媳不和的太多太多了，但是像梁莉和徐凤霞这样头一次见面就干上的还真不多。徐凤霞捂着烫伤的脚背愤愤道：“说什么也不能让她进门，跟个泼妇似的，一点家教也没有。”
梁莉也向甘伟抱怨：“你妈这么难伺候的人，我可不要跟她住一起。要不你让他们搬出去住，要不你另外买房子。”
房子不是说买就买的，又不是富二代。感情也不是说断就断的，又不是扮家家酒。媳妇也不是你说不让进门就不让进门的，又不是慈禧太后。
结婚当天，梁莉还在跟徐凤霞拌嘴。因为人多事多规矩多，两个人意见不一，相互指责，就干上了。要不是怕人多影响不好，两个人估计要对骂了。
梁莉实在想不通，世上怎么会有婆婆那样嘴碎的人，这么个女人，她公公当初是怎么看上她的？
2
婚后婆媳矛盾升级，几乎两天一小吵，三天一大吵。最严重的时候，梁莉冲进厨房拿了把刀子出来，要砍婆婆。
当然她还没疯到那个地步，不过是装腔作势吓唬吓唬徐凤霞罢了。
徐凤霞便到处说，梁莉要杀她。小区里，菜市场，到处散播儿媳妇的“斑斑劣迹”。
徐凤霞甚至当面鼓动儿子跟梁莉离婚，梁莉呢，天天诅咒婆婆早点死。
她们每天闹成这样，公公呢？
公公似乎有一种可以屏蔽家庭任何战役的能力。一心只读圣贤书，两耳不闻家中事。任徐凤霞和梁莉斗得热火朝天，他照样专心致志读他的书。
有时候两个人摔东西的动静实在太大，他就关上门，或者干脆换上一身更骚气的衣服，出去溜达。
活在这么破碎的家庭，他为何还能如此悠闲得意？他的快乐来自于哪里？他的精气神又来源于哪里？
这个疑问终于在梁莉见到陈婉清的那一天找到了答案。
梁莉去市区有事，亲眼看见公公跟一个中年妇女从酒店出来。尽管两个人迅速打了辆车钻进去，可是眼尖的梁莉还是看得一清二楚。那妇人肤白貌美，穿得很洋气，仪态也很端庄。她系一条青色丝巾做装饰，头发高高盘起，一副贵妇模样。
再想想她那不修边幅的婆婆，梁莉不禁咂舌。
她恍然明白了公公为何能在如此破碎的婚姻中保持如此良好的心态了。屋里破碎屋外香，外面的女人便是他快乐的源泉！
梁莉的三观第一次垮塌，她居然为公公的出轨点了赞。
3
回到家，徐凤霞又为了鸡毛蒜皮的小事叨叨个没完。梁莉想骂她，但一想到公公的出轨，便如吞食了一颗解忧丸，顿时解恨不少。
她幸灾乐祸地冷笑一声，向徐凤霞投以鄙视的目光。
这时候公公甘泽平回来了。二话不说进屋躺下，听听小曲，看看电视。
他向来什么事也不做，油瓶倒了也不扶，每天像个大爷一样等着徐凤霞弄好饭菜招呼他。徐凤霞的嘴从来没有停过，但无论她说什么，他都不予理会。
梁莉恶作剧地问公公：“爸，你今天干什么去了？”
甘泽平说：“跟朋友下棋去了。”
徐凤霞就又开始叨叨了：“下棋下棋，一天到晚下棋，家里的事从来不做。下棋能下出饭来啊，下棋能填饱肚子啊！家里每天我一个人忙里忙外，你们一个个享着老子的福。”
甘泽平一如往常不应声，继续呲溜呲溜地吸着汤。
梁莉不答应了：“什么叫个个享你的福？家里的事我做少了吗？”
“你做得多，你做得最多。你洗衣服泡都不泡，直接扔洗衣机。炒个青菜放那么多油。你来了以后，家里水费比以前多了两倍。择个空心菜，叶子都叫你给择光了……”
婆婆这张臭嘴又开始源源不断地向空中散发臭气，梁莉忍无可忍，又跟她吵一架。
吵啊吵啊，从清晨到日暮，朝阳变黄昏。
吵啊吵啊，从庭前到屋后，春暖至冬寒。
4
梁莉实在受不了了，她逼甘伟买房子。结婚好几年了肚子都没动静，她一口咬定是给婆婆气的。
甘伟说你言重了，哪有人气得不孕？
梁莉吼道：“怎么没有？不孕还是小事，再这样下去，我要给你妈活活气死了。你买不买，不买就离婚！”
梁莉要买房子，公婆均表示没钱。
梁莉知道，他们有，只是不愿意拿。她后来跟踪过公公几次，也打听过那女人。她叫陈婉清，嫁了好几任丈夫，靠着离婚获利，开了好几家美容院。是个富婆。
梁莉不禁对她公公刮目相看。
梁莉想让公公掏钱。公公说没有。梁莉便让他找朋友借，旁敲侧击，说他有的是有钱的朋友。公公装傻充愣，她便开门见山：“爸，你那个叫陈婉清的朋友可是有钱得很哪！资产至少好几百万吧！凭你们的关系，借个几十万还不容易么？”
甘泽平吃了一惊，但立刻恢复了镇定：“一个家庭，最重要的是和睦。我跟你妈这么多年什么样子你也知道。我想你也不希望这个家更乱吧！钱，我是不会去借的。人家的钱，跟我没有任何关系。”
看着公公高傲冷峻的背影，梁莉气得发抖，心想被人捉住了小辫子还这么嚣张，这一家人真是绝了！
为了买房，梁莉豁出去了。她自己去找陈婉清。
陈婉清听明了来意，说：“借钱可以，要是你有办法劝你婆婆跟你公公离婚，我就借。”
5
徐凤霞刷完马桶，猛地一回头，发现梁莉站在她身后，吓了一跳：“你要吓死我啊？”
自从知道了公公的事以后，梁莉也曾对徐凤霞产生过同情。然而每次只要徐凤霞一开口，她对她的同情便瞬间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厌恶和憎恨。
徐凤霞又嚷道：“你一动不动站在这儿干嘛？没事别挡道儿，我一天天忙得要死。”
梁莉冷笑：“忙，哪天老头子给人弄走了都不知道。”
本以为徐凤霞会抓住她一问究竟，再大吵大闹，她再趁机怂恿他们离婚。哪知道徐凤霞只是稍稍愣了一下，便道：“你还有心事看我的笑话，先管好你自己的男人是正经！这一天天早出晚归的，你可长点心吧！”
梁莉做梦也没想到婆婆会说这种话。为了呛自己，连儿子都当枪使。
可是，这话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甘伟真的在外面有女人吗？而且，婆婆不是常嚷嚷着要甘伟跟她离婚吗，怎么又好心起来了？
眼看着公婆离婚不大可能，梁莉找到陈婉清，告诉她实情。陈婉清笑了笑说，他们离不了就算了。陈婉清还说，她不过是表面风光罢了。几个店细碎繁杂，开销庞大，赚不到几个钱。
陈婉清虽然哭穷，可是对梁莉还算客气，不时给她一些护肤品。而梁莉每次跟徐凤霞吵了架， 都要去找陈婉清诉苦，陈婉清嘴上不说什么，但听着梁莉攻击她的“情敌”，表情里透出无尽的欢乐。
梁莉觉得她跟陈婉清之所以相处融洽，是因为他们有着共同的敌人，徐凤霞。
或许，陈婉清还憎恨着甘伟。因为每一个人做情人的，都对男人和他妻子的孩子，充满了后妈式的憎恨。
一次陈婉清问梁莉：“怎么结婚这么久也不要个孩子？”
梁莉的表情瞬间阴沉下来：“我告诉你你可千万别跟我公公说啊。我去医院查过，确实是我的问题。治疗了一阵子，没用。我谁也没说。真要不行，到时候去抱养个孩子。”
陈婉清很是诧异：“抱养？甘家人同意啊？”
“管他同意不同意，只要甘伟这个窝囊废不出声就行了。他啊，这辈子能娶到老婆就算不错了。有没有孩子，我看他无所谓得很。”
陈婉清收起笑容，冷冷道：“看不出你还真是个厉害角色嘛！”
梁莉心想：彼此彼此！起码我还没偷人家的老公。
6.
梁莉确实没偷别人的老公，但是她的老公，却被别人偷走了。
她眼见甘伟跟一个年轻女子从医院走出来，两个人有说有笑地上了一辆崭新的汽车。仓惶之下，她张开双臂拦下了一辆出租车，叫司机尾随其后。
车子在一个小区停下，两个人下了车，一起上楼。
梁莉要追上去，司机说还没给钱。梁莉一摸兜，没钱。她也顾不得这些了，直冲出去，向甘伟和那女人追去。
她一声大喝。甘伟猛然回头，当即脸色铁青！
梁莉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冲上去打那女人。一向敦厚老实，不，用她的话说应该是窝囊。一向窝囊的甘伟居然为了维护那女人，重重将她推开。
她倒退了两步，摔倒了。她怀疑自己是不是做了一场梦，可是这一跤摔得是真疼啊！
甘伟把那女的送进门，然后开车带着梁莉回家。两个人一路扭打，车子也开得歪歪斜斜，差点出了事故。
到家后，甘伟开门见山：“她怀孕了。既然你已经知道了，就离婚吧！”
梁莉崩溃了。她像一头野兽，扑向甘伟。她骂他，打他，还要拿刀剁了他。
公公说：“有话好好说嘛。”
本以为徐凤霞终于要幸灾乐祸落井下石了。想不到她只是拿出个酒杯，给自己倒了一杯白酒，一口一口喝着。眼泪从她干枯蜡黄的脸上流下来。
她说了一句梁莉听不懂的话：“你们甘家，未免欺人太甚了。”
梁莉闹了半天，累了。她苦笑着对甘伟说：“以前真是小看你了，居然有那么年轻的骚货倒贴你。房子车子都能奉上。”
甘伟大概是多年来受够梁莉的气了，不服地说：“我可没那本事。房子车子可不是她的。”
“不是她的是你的？你骗鬼呢！”
“是我妈的。”甘伟说。
梁莉去抢甘伟的行驶证。她不相信徐凤霞会背着她给甘伟买车买房。她哪儿来的钱？可是当她打开行驶证，上面赫然三个字：陈婉清！
梁莉一阵目眩，晕了过去。
7
甘伟是甘泽平和陈婉清的儿子。
当年陈婉清被男人抛弃，一气之下嫁给了家徒四壁的甘泽平。生下甘伟后，她不堪忍受贫穷和枯燥乏味的农村生活，跑了。
陈婉清走后，甘泽平一个人带着甘伟，很是艰难。终于有天思念成疾，一病不起。这时候，同村的徐凤霞主动上门，挑起了照顾他们父子的担子。
很久以前就有媒人给甘泽平和徐凤霞说媒。甘泽平看不上徐凤霞，不干。徐凤霞就一直不嫁。那时候的徐凤霞并不像现在这般讨人厌。她为人忠厚老实，心地善良，对谁都和声细语。
徐凤霞对甘伟视如己出，多年来一直未孕。
可是，她的付出并没有感动丈夫。后来条件好了，全家搬去了城里，甘泽平立马就去找陈婉清。
还真叫他找到了。他眼见她经历了几段婚姻，离了嫁，嫁了离，他都一直不离不弃。
他们从来都没有断过。
后来陈婉清发达了，开始在经济上支援甘伟。只是都瞒着徐凤霞。
可徐凤霞哪有不知道的？她恨，但她又不能闹。她怕她一闹，窗户纸捅破了，甘泽平就会顺势和她离婚。
她知道他做梦都想离，只是良心尚未完全泯灭，不好意思主动给她提。
她也不能闹，她怕她一闹，甘伟就跑去认他的亲妈去，不要她了。
毕竟，跟那个女人比起来，她是多么粗俗，丑陋，贫穷啊！
她这后半辈子都是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情况下度过的。青丝熬成了白头，到头来，一无所有。
她含辛茹苦，忍辱负重，受尽了人世间的屈辱，还能活着，就已经很不错了。
优雅？她优雅不起来。
她狂躁，愤怒，喋喋不休，没完没了。骂丈夫，骂儿子，骂媳妇，也骂她自己。
8
甘伟很早就知道他是陈婉清的儿子了，对于生母的馈赠，甘伟无一不欣然接受。车子，房子，还有女人。
甘伟还告诉陈婉清，他过得并不幸福，梁莉和徐凤霞处得不好，家里每天鸡飞狗跳。而且，梁莉不知道怎么地总是怀不上孩子。
陈婉清眼皮也不抬一下地说，那就换呗！
老婆换掉，老娘换掉，房子也换掉！怕离婚时梁莉要分走甘伟的财产，新买的房子，车子，全是陈婉清的名字。
陈婉清说：“我的不就是你的么？我只有你这么一个儿子啊！”
徐凤霞知道陈婉清给甘伟买了房子车子。徐凤霞也知道，甘伟变了。他长大了，硬气了，不再是她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那个乖儿子了。他有他自己的追求和选择了。
于是，回望自己的一生，徐凤霞是多么悲伤啊！没钱，没爱，没亲人。
他们才是完整的一家人，而她，不过是个多余的存在。
他们没有明着踹了她，大概是顾念她这辈子的付出，实在不好意思吧！
梁莉醒来，床边只剩下徐凤霞。徐凤霞干巴破碎的脸上，写着无尽的沧桑。空洞无神的双目中，只剩下一片浑浊。她一开口，还是那么让人无法原谅：“把汤喝了吧！造了孽了，还要来伺候你。倒霉催的。”
顿了顿，她又说：“回头跟陈婉清多要几个钱。不要客气。反正你是要离婚的。趁自己还有一口气，多为自己的将来讨些便宜才是真的。”
梁莉头一将从没顶嘴，只是沉默地把汤喝完了。
第一次，她发现，徐凤霞的厨艺还可以。她饱含眼泪，听到徐凤霞说了最后一句：“别到头来，搞得跟我一样。”
梁莉几度哽咽。她没想到，到头来，唯一同情自己的，竟是徐凤霞。
她想对她说声抱歉，又或者谢谢，可她张了张嘴，终究没有说出口。
但她明白，徐凤霞说的对！她是要离婚的，她不会像徐凤霞一样隐忍一辈子。她要的婚姻要清清白、干干净净，她做不到跟其他女人共享一个男人。
与是否真爱无关。只是她不想再像徐凤霞一样，因为男人的错，而把自己变得面目全非，凌厉又狂躁。她要从现在起，平和下来，安静下来，细细地、好好地享受生活的每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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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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